李锐丰富多彩的坐牢心得

1944年的李锐

李锐一生大起大落,跌宕起伏,可谓浓墨重彩、精彩绚烂。从42岁开始,他倒霉了整整二十年,其中包括秦城监狱的单间八年。2010年底的一天,笔者在一次聚餐时,有幸亲耳聆听了李锐讲他自己如何在八年单调乏味的牢狱生涯中“寻找快活”、锻炼身心的精彩故事,心灵受到极大的震撼。

那次午餐是在建外大街一家上海餐馆进行的,参加聚餐的有李锐、何方、张思之、邵燕祥、蒋彦永、章诒和等十余人,其中李锐年纪最大,为94岁。

正式开餐之前,大家在闲聊的时候,齐夸李锐的身体好。李锐说:“我这三十年,身体不错,老伴有很大的功劳。我给老伴写过一首诗,说她是护士、医生兼政委。除了她的功劳之外,我自己有什么名堂呢?今天结合自己的坐牢经历,给大家贡献一点。”

1967年11月11日,李锐从“流放地”安徽磨子潭被“请”上一辆吉普车来到合肥,然后被一架专机送到北京,直接投入中共级别最高的监狱——秦城监狱,关在一间约三十多平方米的单间牢房里。(后来,秦城监狱的牢房不够用,李锐们的单间被隔成了两间,并新盖了单间牢房。)在秦城,李锐度过了八年单牢生活。牢房中,除一张矮木板床外,没有任何物件,被褥很薄,且没有枕头。

李锐好不容易攒下一些手纸当枕头,都被查房的没收了。没办法,他只好把鞋脱下来当枕头。狱中规定夜间睡觉必须面朝门上的哨兵观察孔,因此整夜不准翻身,不得仰睡。碰到看守故意刁难,还会有新的花招,比如冬天胳膊要放在被子外面之类。

最可恶的是,狱方纵容看守对犯人进行各种形式的人身侮辱和折磨。李锐经历过的就有:经常无缘无故被罚站半天;动辄训斥辱骂,乃至被叫到小窗口往脸上吐唾沫;或者命令把手臂伸出窗口锤打。有一天早晨,李锐把手伸出窗口取稀饭,看守故意把滚烫的稀饭倒在他的手上,以致烫伤。

关了不到一年,通过墙上那个长条窄窗户,李锐看见外面有起重机在施工,他就知道还在盖房子,于是开始作长期打算。

李锐说,秦城监狱是上世纪50年代初毛泽东命令盖的,用的苏联图纸。原来关的主要是国民党战犯,因“胡风事件”入狱的谢韬也关在秦城,给国民党战犯上过课。文革一开始,这些昔日的“敌人”都搬走了,改关李锐这些被判了“死刑”的自己人。如“六十一人”案中的薄一波、安子文,中共北京市委书记刘仁以及彭真、陆定一等。李锐后来组织编中共组织史资料时查清:文革期间,秦城共关了502人,司局级以上的干部有一半左右,死在里面的近三十人,被打伤致残二十余人,得精神病的近六十人。

如闫宝航1968年被整死的,他的儿子闫明复1968年关进秦城,不知道父亲已死在里面了。北京市委书记刘仁一直戴着手铐,吃饭都不自由,最后铐死在里面。

闫明复同李锐谈过,由于单间和各种刑审,他也得过精神分裂症。和李锐同住一楼的卫生部部长崔月犁说,他在秦城也得了精神病。

李锐在秦城经常听到两种呼喊声:一种显然是精神病者的叫喊,有整天喊“毛主席万岁”的,也有整天大声骂娘的。另一种是受不了侮辱痛骂看守的,但接下来就会听见有人开锁进房,痛打叫骂者,于是又响起被打犯人的惨叫。最后几年,陆定一关在李锐的隔壁房间,他们两人在延安《解放日报》一个窑洞工作过,李锐听见他天天大喊大叫:“毛主席啊,我什么事儿也没有啊!”放风的时候,就唱《苏武牧羊》。李锐说,他当时真怕陆定一得精神病。

但幸运的是,八年关押期间,由于问题简单,刑讯和逼供等李锐都没有受过。

他说:“人在倒霉的时候,最不愉快的时候,要找一点快活。”

李锐倒霉了二十年,北大荒劳改几乎饿死,磨子潭流放劳动,最后是秦城监狱单间八年。李锐知道单间关押是西方死刑以外最重的刑罚。他在延安时知道,王若飞在绥远被单间关押了六年,出狱以后,有人送他一块怀表,他竟叫“锅盖”。

李锐知道要长期住下去了,怎么办?决不能痴呆、失语,于是做“大脑体操”——背旧诗,自己做诗回顾一生。

李锐举了一个例子:从庐山下来(指1959年庐山会议倒霉一事)以后,水电部批斗了他几个月,最后打了一个“李锐反党集团”。批斗时,他们知道李锐文章写得多,就逼问他“还放过什么毒?”李锐就将自己以前写过的包括延安时的所有文章都交上去了。李锐为此事吟过一首七律,其中有上句“平生文字难成狱”,白天很久没对上,晚上,灵感乍现,李锐一下子对出了下句——“自我批评总过头”。

“一下子对出来了,你看,对仗很工啊,平仄也很好,高兴到了极点,结果失眠了,晚上睡不着啦!”旧事重提,李锐一点都不像是在讲他的苦难史,倒好像是在叙说自己的光荣。

最后三年,牢中可以看书了,李锐为此作过一对联句:“只要有书来做伴,自然无处不安家”,也快活了好几天。

此时,章诒和插话说:“很有点聂绀弩的味道!”

秦城监狱坐落在京北燕山脚下,因为位于昌平秦城村而得名。

李锐说:“那个地方空气好极了,我每天就在房间里做气功,跑步,用手指在空中练习书法。”气功和跑步,看守都明白,但李锐每天挥手在空中“乱划”,看守无论如何都看不明白,只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不知道他在搞什么名堂。

李锐在狱中还坚持冬天用冷水擦身子,没有水游泳,他就旱游,锻炼两臂和胸肌。他说:“秦城监狱八年,当然很痛苦,但我苦中作乐,好些时候也过得很快活,既锻炼了身体,又锻炼了大脑。”

《榻上吟》是李锐出秦城前不久所做的一首长诗,全面总结了单间八年的苦难。摘要如下:年年落叶夜敲窗,屈指幽居八度霜。旦夕所亲唯一榻,问君遣日有何方?流水不腐枢不蠹,依旧惜阴无事忙。……日日读书穷究理,朝朝看报不厌详。……熟读诗词知格律,时翻经典见海洋……夏来跑步治哮喘,冬仍冷浴免风伤。……斗室恰如面壁窟,方丈堪为健体房。……人间寂寞亦如是,岁月蹉跎又何妨。久病安危账懒算,逢时否泰运全忘。无忧无虑自不惑,患得患失难免狂。

1972年以后,由于刘建章的家属告状,秦城囚犯的待遇有所改善,可以有限制地看书了。负责审问李锐的人,从他北京的旧居中找了十来本给他。于是有了后来极富传奇色彩的一件事:八年牢狱之灾,李锐在狱中最大的收获还不是前述那些事,而是写出了一部古今中外可能绝无仅有的奇书!

1973年的一天,李锐在房内跑步不慎摔倒,手腕碰破了,护士给了他一瓶龙胆紫药水和几根棉签。于是,李锐突发奇想:此可作奇墨怪毫也!从此,他的狱中生涯掀开了新的篇章。他每天靠墙坐在矮床上,面对哨兵的监视孔,越发规矩地捧着原本的《马列选集》读,并遮住哨兵的视线,用棉签蘸着紫药水,把他几年来吟得的一首首“铁窗诗作”,写在两本《马列选集》的空白处。

就这样,1975年5月,58岁的李锐不仅活着走出了秦城监狱,而且还带着他在狱中用棉签蘸着紫药水写成的四五百首旧体诗词。这就是用紫药水和木棉签“奇毫怪墨”写成的《龙胆紫集》。听李锐讲到此处,邵燕祥插话说:“李锐同志,你应该写一本《坐牢指南》,肯定能火。”邵燕祥的话引来大家的一片笑声。

“这是我贡献给大家的一点经验:无论何时何地,无论什么情况下,人都要过得痛快、心安理得。再怎么倒霉,老子不怕!就像现在一样,我已经94岁了。有人喜欢我,有人讨厌我,这很正常。但是,不管他们怎么讨厌我、控制我,老子还是过得很痛快!”李锐用这样一句话结束了他的精彩“演讲”。

此时,餐桌前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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