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胜堡的年

五十年代,得胜堡过年也挺红火。刷家、糊窗户、剪窗花、换新炕席、炸油糕、蒸馍馍、压粉、生豆芽、贴对子、垒旺火。

好年景时,能分上红的社员,生产队每家借给五块钱。分不上红的社员,每家借给两块钱。就这两块钱,舅舅家也花不完,剩下的五分,二分的纸币给孩子们发压岁钱。

那时,得胜堡只有一个民国时念过私塾的老汉会写毛笔字。每年舅舅都要把他请到家里来,让到炕上,摆上炕桌。舅舅帮着磨墨,表哥帮着递红纸条、风干写好的对子。先生写完对子出门时,妗妗要给人家拿几颗鸡蛋或挖一碗面,以示酬劳。有一年过年时,因为没有请到写对子的先生,万般无奈,舅舅用小碗在红纸上压了些黑圈圈。

那时,得胜堡还要邀请邻村的文艺队来堡子演出。一根铁丝绑一圪蛋烂棉花,往废柴油桶里一蘸,点着后,浓烟滚滚,油点喷溅。一场“二人台”演下来,演员成了烟熏猴,身上油迹斑斑。天寒地冻的,看演出的社员更辛苦。几乎全村男女老少都来了,三四个小时下来,没有中途退场的。

五十年代,家家户户都穷,但春节期间迎接亲戚的热络和“丰盛”招待,还是很“体面”的。喜鹊叫了,估摸着亲戚也快到了,出了城门张望等待。大声叫喊着接上亲戚,迎进家、让上炕就开始备两顿饭了:第一顿是饺子,吃完饺子聊一个时辰后,就该第二顿饭了。第二顿饭一般是两盘或三盘菜和刚馏热或烤焦的白面馍馍。亲戚们由家中的主事人陪同在一间家中最整洁的房子里吃饭,家中其他人吃的都是另外做的粗淡饭。招待亲戚的房子门帘在吃饭期间都是放下的,以免客人看到家人吃粗淡饭的尴尬。

一般人家,也有十几家亲戚要走动,所以过年期间家家户户都是忙于走亲戚迎亲戚。

1959年春节,得胜堡放了两天假——大年三十和初一。大年三十,生产队给每个社员发了三两猪肉。当时五舅家一共六个人,分到了将近二斤猪肉。家里穷,没准备什么年货,五舅趁那两天休息,下大同卖笤帚挣了好几块钱,当他怀揣几块钱心满意足回家时,天都黑了。

那年,得胜堡的社员每人只分了二斤麦子。麦子低于二十斤没法磨,只好几家合起来加工。天大地大,也没有白面的恩情大。舅舅家的白面除了大年初一包饺子之外,就是蒸一锅馍馍。除夕下午蒸馍馍时,孩子们都不出去,围在锅台跟前,等待白面馍馍出锅。蒸馍馍很隆重,火必须要急,烧草不行,必须烧硬柴。孩子们过年可以吃两个白面馍馍,一个是馍馍刚出锅的时候,一个是初一早起。其余的装在一个箩头里,挂在房梁上,来客的时候,搬梯子取出几个招待客人。

表哥堡奎曾经偷过馍馍吃。他找了一根木棍,在木棍的顶端绑上一根铁丝,在铁丝的头上磨出一个尖尖。站在柜顶上,探着从箩头里扎出一个馍馍。装进口袋里,跑到房后的堡墙上,一个人对着蓝天白云大嚼起来。后果很悲惨,被五舅发现,打的鼻青脸肿。

后来每况愈下,每下愈况。到了1960年,得胜堡社员的生活跌至谷底。那个春节,舅舅连家也没刷,窗户纸也没换,对子也没贴。虽然也包饺子了,但饺子皮里还掺了玉茭面。拌馅用的是兔子肉。一大盆菜馅里就一捧肉,用放大镜也看不见,

舅舅说,那三年的春节过的真是灰漫漫的,整个得胜堡没有一丝生气,好像全村都在服丧一样。

文革来了,过年的传统风俗被当做封建余孽。有一年特别紧,比如烧香、上供、磕头、走亲戚等,被统统革掉,人们只能偷偷摸摸地进行。腊月二十七八,村支书就在大喇叭里开始吼喊了,提醒社员都要过革命的年。封建迷信那一套,一概要禁绝。不听话的人家年底要克扣口粮。

尽管喊的很厉害,人人都提心吊胆,但过年的传统习俗谁也不想变。只不过初一家家起的更早,接神时就把供品摆上了。灶神神台上、祖宗的灵位前,都简单地摆出几个碗。大多是三个碗,一碗馍馍、一碗炖肉、一碗菜蔬。再插上几根香,烧两个元包。嘴里念叨着,过年了,给你们送点盘緾之类的话。再磕几个头,安顿祖宗说,这年头管的严,一会村里就来人查哩,香火供品你就快收了哇。然后就赶紧把香火供品撤下。

得胜堡正月初一有磕头的习惯,五明头吃过饺子之后,本家本族的要相互到各家磕头。这时天还不亮,先在祖宗灵位前磕,再给家里的长辈磕,然后就成群结队地串家磕。走家串户很热闹,没进门就能听见说笑声。一进门就喊着这个爷爷那个奶奶,实实在在地跪下去磕,磕的额头上都是土。长辈们都赶紧张罗着给娃娃们掏压岁钱,压岁钱当然不会多,二分三分而已。

文革时就没有这么热闹了,人们都是稀稀拉拉地来,一个人的时候居多。来了也不敢大声说话,磕完头就走。都说,虽然年份不好,但头总是要磕的。快跑几家,一会天亮了,村里就会来人查了。

雁北农村的冬天本来就很悠闲,基本上没有什么农活,所以就有了“冬闲”的说法。但在那个动荡的年代里,根本就没有悠闲可言。大年初一早饭后,村委会的大喇叭就开始喊上了:“乡亲们吃完饺子了哇?今年咱们响应党中央的号召,过革命化的春节,老少爷们,该上工啦。”

于是大家都拿着工具慢腾腾地走出来,等待生产队长分配任务。得胜堡不需要修梯田,也不需要建水库,所以很多报纸上介绍的活动没有办法去做。但是为了展示文化大革命的成果,表现人们高昂的革命热情,让社员们过一个“革命化春节”,村干部们还是能想出不少招数的。而众多怪异招数中,最荒谬的就是“运雪到田”了。

村干部们发动大家把积雪全都运到地里,当作是给农田浇水。口号是“要让每一滴水都到它该去的地方,为革命做贡献”。但得胜堡堡墙外就是御河,庄稼用水方便得很。这种做法,按照胡锦涛的话说就是“折腾”。但在那个年代里,这种“折腾”事儿在得胜堡比比皆是。

按习俗,雁北从正月初二开始走亲戚。但为了“破旧立新”,一早村口的大喇叭里就吼喊起来。让民兵把住路口,堡里人不能出去,堡外人也不能放进来。城门口真有民兵把着,背着步枪,看到有人过来就盘问。民兵还有个衡量方法,没带东西不管,只要挎着篮子就不行。于是大人走大路,让孩子拎着馍馍篮子从城墙豁口绕进来。得胜堡城墙豁口多,民兵一般看顾不过来。

总之,文革过年,偷偷摸摸、提心吊胆。至今还有人时不时议论说,那些年真损到家啦,过个年跟作贼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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