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警员:「我会否同样被控暴动罪?」警员:…

终于有时间整理手上资料及自己的思绪,一连十三日的理工大学围城战,横飞的催泪弹和汽油弹,逾千人被捕,这一役,无疑是六月至今以来,最激烈的攻防战。随着警方在11月29日解封校园,事情总算告一段落,但无论是示威者,还是传媒行家,回想起这两星期,相信仍余悸犹存吧。

警方全面封锁理大,并订出传媒采访「一换一」的规定。我首天踏足理大与同事交接,已经是18号的早上十时半。理大四周布满警察,相信至少停泊了50架警车,庞大的封锁线更扩展至佐顿、尖沙咀及何文田一带,我需要从西九龙高铁站步行前往警方在尖东科学馆道所设立的「记者交接区」。

穿着记者反光衣、背包上扣着一个印有「Press」头盔及配戴着记者证,我到达科学馆道后向驻守的防暴警自报家门,并要求与理大内的同事交接。随即,数名防暴警包围我,要求我出示记者证及进行搜身,又问我:「点解香港而家咁多记者?记协系咪有证卖?」我没有理会,只默默地配合他们的搜身工作。搜身后,防暴警带我进入防线,终于见到我的同事,正要交接之际,身穿蓝色背心的传媒联络队又要搜我身,今次搜得更仔细,他们将我银包内的物件和证件逐一翻出,每一张证件均要对比我的样貌,整个过程接近5分钟。

11月17日晚,在理大北面李兆基楼(Y座)出入口,有多名穿着反光衣的医护急救人员和记者离开时被捕,双手遭警察以胶索带反绑,并排列坐在地上,这张相片震撼社会。网上照片

由于前一晚有多名身穿反光衣的记者、急救员及医生被捕,他们一个个双手被反绑排列坐在地上的相片震撼社会,我好奇地问警员:「我会否同样被控暴动罪?」警员只笑着回答:「你入去咪知啰!」模棱两可的答案令我对这趟理大围城的忧虑进一步加深。

才踏入理大校园,我第一个感觉只能用人间地狱来形容──四周的颓垣败瓦、随处可见的汽油弹、俯拾即是的催泪弹壳、被黑烟熏黑的红砖、遍体鳞伤的示威者,以及无穷无尽的低泣声。中午时分,示威者先后两次由A Core正门突围逃亡,最终均失败而回,更有多人被捕,理大示威者士气直线下降,部分人战意全失,不知所措,更有人泣不成声,校园弥漫愁云惨雾的气氛。

当时校园内仍有逾千名示威者,当日有网民发起「九龙开花」行动,希望藉此以「围魏救赵」的方法救出理大的示威者,油麻地、佐敦及尖东一带都有人聚集声援理大示威者。理大内的示威者起初亦十分有冲劲及希望,但随着多次的突围失败,越来越多人被捕,加上前一天与警方激战超过12小时,大部分人均面露疲态及垂头丧气,但精神却长期处于极度紧张状态,有示威者向记者表示已长达48小时未眠。

黄思铭摄

其中一名被困理大的女子小樱(化名),在混乱中遗失了电话,故向记者询问外面的形势及最新消息,她说,她本来只打算与数名朋友带同干粮及替换衣物来支持前线,放下东西后就离去,没料到会因此回不了家。

「我净系想返屋企。」这句说话也是记者在理大九日听得最多的说话,小樱低泣地说:「其实我哋真系咩都冇做过,我同我啲Friend都系和理非嚟,点解要咁样韫住我哋?」小樱指她不懂如何向父母解释,因为她编造了到朋友家过夜的理由,万一被拘捕,相信年迈的父母会接受不了。她表示自己从来没有上过前线,一直以来都是以「和理非」的身份支持这场运动,从来没有想过自己都会有机会被控暴动罪,感觉匪夷所思。

小樱的夥伴小明(化名)说,他在之前一日(17号)下午4时许到理大,警方傍晚6时就已不准校园内的人离开,之前却声称让人和平有序地离开校园,但离开者却即时拘捕,他斥责警方出尔反尔,形容心情非常无奈。「大家觉得警察迟早都会攻入校园,冲出去同留喺度根本冇分别,同样都会被告暴动罪,摆到明系想逼死我哋!」

理大内的示威者经商讨后,不再正面挑战警方,以免再有更多人牺牲。直到傍晚,有示威者呼吁想离开的人尽快赶往连接Z core的行人天桥,原来外面有人策划了一场营救行动,只要游绳到漆咸道南天桥的行车路上,就有人会接应他们,再登上「家长车」离开。有示威者双手合十,向在场记者恳求道:「求吓你哋唔好报住!我知道有新闻自由,我唔会唔俾你哋影,但你哋只要报迟少少,就可以有更多手足走得甩,求吓你哋!」各行家相对而视,没有人回答,记者身处的地方没有传媒作即时报导,只可惜这里的新闻尚未出街,警方就已经发现了示威者在Z core的逃亡大计。

其后几日,留守者都以不同的自己方式离开理大,包括向警方登记离开,校园内人数越来越少,传媒行家人数甚至比留守者更多,现场感觉更显荒芜。

记者继续在理大四处搜索留守者,希望可以跟他们聊聊天,但都没有发现,故决定吸口烟休息一下。香烟才点燃了几秒钟,就有两名留守者主动出现在我的面前,其中一个就是「理大厨房佬」。「记者哥哥,请支烟嚟食吓得唔得呀?依到咩都唔缺,最缺就系烟!」我向他们递出一盒刚刚新买的香烟,厨房佬爽快地接过后,立即从中取出一支烟交给我,我还来不及反应,他就笑着说:「呢一支就你嘅,呢一包就俾我哋啦,我哋真系出唔到去买呀嘛!嗱,当我塞钱入您袋喇,有烟就有人,冇烟就冇人,你想搵人访问?买多D烟仔入嚟啦!哈哈。」我只能无奈地苦笑,不过也是在这个机缘巧合下,我认识了厨房佬。

厨房佬指理大虽然只是被困四天,但现时香烟已演变成如货币般的存在,因为校内物资尚算充足,无论是食品及日常用品都足以支撑一个月,只有香烟的消耗量远超过补给的数量,所以有香烟的地方,就会有留守者的身影。果然,厨房佬所言不虚,随即有多名留守者逐一出现,该盒新买的香烟,瞬间被分摊了。

对于厨房佬,他令我联想起一句七言古诗(〈桃花庵歌〉):「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或许有人会认为他是精神病、或许会有人认为他爱出风头,又或许会认为他难以接近。不……言谈间以三言两语、借古讽今、笑谈政治,可想而知并不简单,我在文中不能尽录。「厨房佬」?不……哲学家、政治家,理应如此,只可惜生于这时代。

厨房佬:「我系一个厨师,我净系识煮饭,我唔识打人,只要佢哋仲需要我,我会继续留喺度。」 

伴随厨房佬一起「打劫」我的香烟还有另一名男留守者──黑仔(化名),约30岁,皮肤黝黑、身型健硕、身高至少一米八、满面胡渣,不过他不爱说话,也不愿接受我的访问。

托厨房佬的福,我连续两天的「烟草攻势」终于奏效,终于与黑仔打开了话匣子。闲聊间,才得知黑仔因为参与抗争,已经多达三个月没有上班了,他表示因为自己这几月来常常临时「射波」(缺勤),所以被雇主列入「黑名单」,他形容自己已经「臭咗朵」,「都冇得怪嘅,咁你成日临时射波,系人都唔会再用你啦!不过算啦,咪靠住积蓄先啰,好过啲细路食都冇得食呀!」黑仔在中大一役后,马不停蹄来到理大支援,他指自己由「双十一」开始,就一直在外抗争,计一计日子,已经超过十日没有回家。

他吸一口烟后,泪凝于睫地坦言:「其实我都真系好想返屋企,我好耐冇见过我老母了。但系我更加想见到啲细路仔可以安全走得甩,返到屋企再同我报声平安,已经系成埸运动我感到最欣慰嘅事。我觉得好讽刺,返屋企明明系一件好平常、好简单嘅事,点解我哋而家好似连呢个权利都冇埋咁?点解要逼到啲细路仔为咗返屋企,又要游绳又要行坑渠,你知唔知几危险呀?林郑有冇谂过,班细路连命都可以唔要,就系为咗返屋企,佢竟然仲可以继续围学校。我觉得已经唔系诉唔诉求嘅问题,系有冇人性嘅问题!」不多久,黑仔指他将与其他留守者商讨逃亡的事宜,着我不要跟去,随即他的身影就消失于一栋又一栋的红砖楼之间。

理大校园内留守者越来越少,一片凋零。 

同日,记者在李兆基楼附近发现一行五人的留守者,四男一女,看似是正寻找出路。他们全身黑衫黑裤,每人手上均手持着攻击性武器,如弓箭、铁通及铁撬。记者在好奇下,决定悄悄地在背后跟随他们,才跟了数分钟就被发现,其中三人手持武器包围着我,当中一人呼喝道:「你边间架?跟L完未呀?系咪做少日新闻会死呀?」我随即自报家门,并解释没有恶意,也没有拍摄,只是好奇心作祟,但他们态度强硬,不断叫我离开「唔好L再跟」,我只好转身离开。事后与其他行家闲聊此事,原来他们都有类似经验,他们认为现时的留守者极度敏感,部分更视记者很offensive,因为他们都很担心有「鬼」,担心有警察假扮记者及义务急救员,行家劝喻我单独一人的话别去招惹他们,以免出意外。

虽则校园内环境已经渐渐冷清,但连日来都有警员向理大播歌及嗌咪,包括播放《监狱风云》主题曲《友谊之光》、《十面埋伏》及《告别校园时》,又有警察嗌咪,形容留守者只能吃「冰冰冷冷的生命面包」,自己则可在同事接更下班后,到深圳光顾海底捞,又可以享用冰冻的啤酒等,躲在大光灯背后的警员,算是为理大内的记者带来一点「娱乐」。这晚开咪警员畅所欲言,讲完「海底捞」多好吃后,我收机准备转身离开时,警员突然多赠两句:「影完嗱?死黑记!」我当下无奈苦笑,想不到这段影片翌日在网路疯传,生命面包竟卖断市。

翌日,从厨房佬口中得知黑仔于清晨与其他十多名留守者已成功离开,理大内人数日渐递减,甚至连厨房佬都因身体及精神出现异样而离开了,没有人打理的理大校园,开始进入崩坏时期。校内的卫生情况明显比早几天更为恶劣,饭堂附近一带的范围传出阵阵恶臭,堆积如山的垃圾随处可见,不断有蚊虫滋生。学校饭堂有大量厨余及未清洗的碗碟,厨房内,其中一个放置了生肉的锌盘,更有大量不断蠕动的蛆虫,很多传媒行家进入饭堂范围均需配戴防毒面罩。

理大厨房内放置了生肉的锌盘,滋生了大量不断蠕动的蛆虫。 

随后两天,见不到留守者的踪影,杳无人迹的校园,荒凉中带点危险感觉。我不想逗留在饭堂附近一带范围,决定四处「洗楼」看看,终于在赛马会创新楼遇上一名女留守者。

裘琪(化名)不愿透露年龄,但样貌非常年轻,目测身高约1米5,见到记者时,表情很惊惶及不安,记者立即展示记者证、放低背包及高举双手表明自己并无恶意,亦询问她有没有甚么需要,因为我背包中有食物、水及御寒衣物,没有想到她开口问我有没有多一件「反光衣」。裘琪指自己身处的赛马会创新楼任何物资都不缺,她只希望能离开这里,她声泪俱下地说:「我畏高,所以真系唔敢游绳,我又唔识游水,我惊我落咗下水道会浸死。除咗匿埋,我真系谂唔到可以点做,记者哥哥,你可唔可以带我出去呀?」我不能答应,亦不忍拒绝。她指外面有手足一直替她想办法离开,但她真的接受不了游绳及走下水道,所以只余下她一直留在校园内。

裘琪向记者展示她曾躲藏的地方,包括假天花 

裘琪向记者展示她在赛马会创新楼曾躲藏的地方,包括假天花、通风口、冷气机槽、机房等等,记者看得目瞪口呆,总之就是一些意想不到的地方,务求令到攻入校园的警察也捕捉不到她。被问到为何不跟随警方指引,走出正门登记姓名便可以离开了,她压低声线地道:「行出去自守同投降有咩分别?咪一样俾人告暴动,咁我宁愿继续留低,等佢嚟拉我!」与裘琪交谈期间,我离开一会去采访进入理大协调的议员记者会,之后再回到赛马会创新楼已不见裘琪的踪影,其后数天我再努力也寻找不到她,至今也不知道她如何离开理大。

最后两天警察及消防进入理大搜证和清除危险品,然后警方解封 。

在理大的十天采访,老实说压力是有的,感觉上就和理大内的留守者一起被围困似的,身处同一空间,一同呼吸饭堂的恶臭、靠着厨房佬的伙食填饥,甚至一同在校园内探索逃生路径、餐风露宿,彷佛我们就是他们的一份子。

但记者从来都不是他们,我们不用提心吊胆,害怕警方不知何时突袭拘捕;我们可以相对有自由地进出校园;我们亦不用担心未来可能需要面对十年刑期。而他们只可以躲藏在大楼内上锁的房间、校园内没有人发现的窿窿罅罅,背负着巨大的心理压力,过着不见天日的生活,相信那些恐惧、阴霾、无助、悲愤,都是记者想像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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