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高一新生要被清退出学校的消息，来得猝不及防。最初，大多数人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有学生听到消息的第一反应是，“我要自由了”，有人觉得“不关我的事”。可是随着班上的学生越来越少，学生们突然意识到：“我要没学上了。”
消息是在9月初陆续传到家长耳中的，当时学生们刚开学不到一周。被要求退学的，是湖南省怀化市今年中考成绩没有达到557分的学生。据财新传媒报道，怀化市教育局工作人员曾表示，已查出至少有四所民办高中违规招生，需“清退”的学生有近八百人。
学校一个个通知到家长，被清退的学生被要求去职校就读。有的家长慌忙为孩子寻找愿意接收他们的职校。有学生和家长还坚持和学校、教育局周旋，希望能让学生继续在普高就读，部分家长到教育局反映诉求，在学校门口拉横幅。
而政府的态度逐渐强硬，据怀化新闻网9月15日报道，近日该市教育局下发了《行政处罚事先通知书》，拟对海天中学作出责令停止2021年高中阶段招生资格的行政处罚决定。海天中学，即是被指违规招生的民办高中中的一所。
此类所谓“违规招生”存在多年，此前曾得到当地教育部门的默许。只是今年，政府开始执行铁腕政策，严守普通高中进入门槛，将一大批初中毕业生导入中等职业学校。
在我国的教育体系中，中等职业教育（包括普通中专、成人中专、职业高中和技工学校等）定位于在义务教育基础上培养技能型人才与高素质劳动者。国家对中等职业教育有相关鼓励和支持政策，包括教育规模规划和补助资金安排。
由于中职教育质量参差不齐，很多家长和孩子还是希望上普高、考大学。但是，国家对初中毕业生有普职分流的政策要求，各地普高录取的门槛和标准受此影响，那些中考之后在高中门槛外徘徊的孩子和家长，往往只能寻求灰色领域的机会。而中职政策优惠和高考升学率考量等因素，又容易产生一些扭曲激励。湖南怀化清退“违规招生”风波，就折射出了这个复杂困局。
涉事的海天中学(刘思洁摄)
不愿意被高中清退的孩子
班上的同学在一天天变少，要好的朋友都走了。偶尔，老师说着说着快哭了出来，“某某某只差了几分。”
清退的消息传到张凯丽班上的时候，他们还在军训，有的女生直接坐在操场上哭了。寝室里12个室友，大家都还没有混熟，到了9月13日，已经走了3个。其中有一对双胞胎姐妹，是张凯丽初中班上的好友，她们临走时说，要去长沙学护理了。
张凯丽不想走，她不愿意去读中职。今年怀化市中考成绩和录取线下来之后，她成绩没上普高线。母亲领着她去长沙待了十天，看了很多中职学校，都没有找到满意的，要么是专业不喜欢，要么是学费太高。选一所学校关乎着未来的就业走向，今年十六岁的张凯丽还没完全想好自己以后要从事什么职业。
赵小冉是张凯丽的同班同学，她也不愿意去读职校。初中时，她参加了某公办高中的特长生考试，但是因为感冒没发挥好，虽然文化课成绩达到了要求，最终还是没能进入心仪的高中。她热爱音乐，未来想考音乐专业高校，如果去上职校，和音乐专业相关的只能选幼师专业，通往理想目标的道路会越来越窄。
已经十五六岁的初中毕业生，基本上也都清楚当下的一些选择，对于自己的未来意味着什么。在中职就读，即通常所说的“三校生”（职高、中专、技校生）的升学路径，是升入高职或者是参加对口升学高考考取本科文凭，而本科所能选择的学校范围有限，基本是省内的大学，专业也会被限定。
李乐因为沉迷手机、自控能力差成绩下滑，今年中考只考了四百多分。他想要读普高，希望能够给自己一次“翻盘”的机会。今年暑假，他主动要求补课，还让母亲监督自己不要长时间玩手机。得知自己要被清退，他焦虑地思索着自己的未来，整宿整宿地睡不着。
见记者的当天，这个脸上爬着青春痘的男孩总是止不住落泪。他对自己未来的规划是考上一个好大学，学习计算机相关的专业，能够找份好工作，回报父母。他总觉得父母工作辛苦，母亲因为长期卖面粉，喉咙出了问题，后来就跟着父亲一起跑大挂车。
总有学生格外珍惜这样的学习机会，吴女士的儿子今年中考考了531分，得知可以上普高但是学费比较高时，明白自己家的经济条件不好，他主动去工地上打了十几天的工，挣了1800元钱，补贴学费开支。
今年政策门槛突然变得刚性了
虽然这些学生想要继续在普高读书，但是按照当地的政策规定，他们没有达到进入普高的门槛。
怀化市教育局8月24日下发了《关于今年高中阶段有关问题的处理意见》，启动了清退行动。怀化市教育局民办教育管理办公室的工作人员曾向财新记者解释，这些学生是民办高中违规招进来的，其成绩未达到普通高中最低录取分数线。按照招生计划，普通高中与中等职校的招生数量原则上应保持大体一致，普高必须有一定的限制条件，不是每个人都能上。
今年，怀化市建立了统一的招录平台，初中毕业生们在中考前填写纸质志愿的同时，也需要在网络系统上填报志愿。高中按照批次录取学生。民办高中在第五批次录取学生，怀化市教育局基础教育科在8月14日发布的《2020年怀化市第五批次普通高中录取分数线公告》显示，海天中学的分数线为583分。
8月19日，怀化市教育局在下发的《关于对部分初中毕业生志愿进行调剂的通知》中提及，民办普通高中录取最低控制线为557分，中职学校无最低控制线。
但一些民办高中早在分数线下来之前，就开始在线下招收学生。据多名家长反映，早在七月底，他们就在线下交钱，拿到了一份海天中学的录取通知书。如果按照正常的招录途径，分数低于583的学生不会被海天中学录取。
家长们线下当场缴费后得到的录取通知书(刘思洁摄)
据怀化新闻网报道，怀化市教育局相关科室工作人员介绍，2020年市教育局核定海天中学的招生计划为364人，该校通过非正常招生手段，擅自招收学生766人，超计划402人；海天中学擅自招收557分以下的学生302人。
这样的超录取名额，不按照划定的分数线招生，是当地民办高中的惯常操作。而往年教育局不会查那么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招生政策保持了一定的弹性。政策的执行是在今年突然变严的，怀化市教育局民办教育管理办公室工作人员曾向财新记者表示，往年类似的违规招生情况也有，但都未严格执行，这是第一年。
但是对于民办高中来说，严格按照规定，招满学生也并非易事，他们需要想尽各种办法招生。有学生和家长向记者反映，在六月份就开始有海天中学的招生人员通过请学生吃饭、唱歌等途径来和学生拉拢关系。
据一位已经离职的公办初中老师透露，推荐一个学生就读海天中学，能得到2000元的提成，而在他曾经任职的学校内，这样的利益输送，副校长都有参与。
部分家长入学时和海天中学签订的入学协议(受访者提供)
清退背后的职普分流政策
海天中学瞿校长曾在接受媒体采访时透露，往年低分学生进校后，到高二都能办下学籍，但这次教育局决心很大，一来想拉升怀化市整体初中学业水平测试的合格率，二来怀化市职业学校的生源不够，教育局想充分落实普职比1：1分流的政策，抓起职业教育。
在国家有关中职教育的文件中，多次提及中等职业教育与普通高中规模大体相当。2010年颁布的《国家中长期教育改革和发展规划纲要(2010-2020年)》，在“教育事业发展主要目标”中指出，要实现2020年中等职业教育在校生2350万人。
据教育部公布的信息，2019年，全国中职招生占高中阶段招生总数的41.7%。2019年中等职业教育在校生为1576.5万人，这与纲要确定的目标之间，差了近八百万。
湖南省近年的中职招生计划扩招明显。在2020年的中职学校招生工作通知中，湖南省明确将区域内应届初中毕业生的增量主要用于发展中职教育，认真落实职普分流大体相当要求。怀化市的高中招生政策突然变得强硬，正是因为这个背景。
在中国教育科学研究院研究员储朝晖看来，湖南这种比例过于一刀切了，怀化的这种“清退”更是显得激进。他向记者分析说，根据中国国情，对于专业技术人才的需求，导致了国家有职业教育与普通高等教育招生规模大体一致的要求。但是各地在具体政策的施行上，应该按照每个地区的基本情况来确定职普录取的比例，而不应该采取一刀切的方法。
记者查阅各地的职普人数比例也发现，根据各地的社会发展情况不同，职普比例也有高低之分。例如，据2019年数据，北京的中职和普高升学比大概为1：5，而湖南的比例大概为1：2。
中职学校乱象和利益链
在宏观政策层面，国家政策大力扶持中职教育发展。2019
年发布的《国家职业教育改革实施方案》中明确提出，“职业教育与普通教育是两种不同类型的教育，具有同等重要的地位。”
怀化市总共有31所中职院校，其中公办17所，民办14所。其中国家级重点学校三所，省级示范学校一所。
在怀化这次“清退”风波中还在坚持不退学的家长们，都不想送自己的孩子去当地的中职读书，在他们心中，去了职校，就等于浪费三年的光阴，“多学些文化总是好的，去职校就是学技术了。”“我的孩子还小，还没定性呢。”
“我们村里的小孩，就是在那里混了三年，去打工，也没用上学到的东西。”虽然自己没有读过中职，但是身边亲戚朋友的孩子在当地的职校读过书，就业率低，学风差，是家长们对于当地中职教育的普遍看法。而怀化当地中职学校的状况，也能代表国内大多数地区的中职学校发展情况。
一个恶性循环早已形成，筛选出一批中考的失利者让他们进入中职学校，这类学校又给大众留下“坏孩子收容所”“就是混日子”的印象。
在海天中学读书面临被清退的孩子家长李越，不能接受自己的孩子去读中职。李越有两个外甥女曾在怀化的中职学校读书，一个在读书期间和摩托车司机谈恋爱怀孕辍学，一个在读书期间抑郁辍学。“我们家发生了这样的事，我怎么可能还让我的孩子去读职校啊。”
而中职学校招生的乱象，也加剧了家长们的不信任。今年六月召开的2020年湖南省中职学校阳光招生工作视频会议上，通报省内8起中职违规违纪典型案例。其中中职学校虚假宣传，在未经教育局许可下擅自组织学生参观学校，进入初中宣传，鼓动学生交预录费等。
张凯丽所就读的初中，在今年五月份，就组织即将参加中考的学生去当地的职校游学参观。
今年五月份张凯丽学校组织学生去职校参观(受访者提供)
8月29日，怀化市委教育工作领导小组出台了《中职学校招生“六个禁止”“六个一律”规定》，严禁任何单位与个人直接或变相利用招生工作进行利益输送和买卖生源、严禁未经市教育部门批准的中职学校（含技工学校）进校园宣传招生和发布虚假招生信息、严禁任何初中学校组织学生赴招生学校参观和集中输送生源、严禁未经市教育部门审批备案的市外中职学校（含技工学校）在怀化招生、严禁任何初中学校和班主任违规推荐填报或代填学生志愿、严禁不具备招生资格的学校违法违规开展招生活动。
这些严禁背后，是多年存在的潜规则。输送考生当中的利益关系，是初中和职校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怀化当地一位初中老师告诉记者，为当地职校推荐一个学生，可以得到2000元到4000元不等的回扣。而有的公办职校，则是通过教育局给初中学校下达任务，分配招生数量。
在怀化市某所中职读高一的邹深和朝硕在初中时是同班同学。今年中考填志愿时，班主任老师要求他们必须填某所中职学校。后来这所职校因为违规被教育局整顿，他们才有机会在后期修改志愿，得以上现在就读的职校。
李靓曾是怀化当地一所中职的学生，她曾就读的中职打着和北京某所职校合作的名义办学。她在学校内就读空乘专业。读书时她会帮学校招生，成功招到一个学生会有两千元的提成。
有时，她会帮学校去县里的初中做招生宣传，拿她的话说，就是把这个专业最光鲜的一面展现给学生们——“当空姐”。但事实上，每年只有少数学生真正成为空姐，首先是自身条件得过得去，其次还需要“有关系，花钱”。按照她的说法，甚至是参加实习的机会，都得花不少钱。
储朝晖告诉记者，存在这样的利益输送，也和中职学校能够拿到财政补贴有关。根据《中等职业学校免学费补助资金管理暂行办法》，中央财政统一按每生每年平均2000元测算标准和一定比例与地方财政分担，具体分担比例为：西部地区，不分生源，分担比例为8∶2；中部地区，生源地为西部地区的，分担比例为8∶2，生源地为其他地区的，分担比例为6：4。
而有些中职学校以实习为名，收取企业费用，把学生当廉价劳动力输出，这也存在巨大的利益空间。
涉事海天中学(受访者提供)
根源问题出在教育评价体系上
储朝晖告诉记者，职业教育教学质量不尽如人意，学生不愿意就读，这背后的根源问题出在我们的教育评价体系上。单一地按照考试分数来对学生进行分流，“差生”去职校，“优生”去普高，其实是对学生进行了高低的划分，并未考虑到学生本人是否适合职业教育。高质量的职业教育对于学生智力以及操作动手能力的要求也是较高的。
怀化这些中考成绩低于557分的考生，是传统观念中的“差生”，是中考的失利者。在“职普分流”的大棒下，他们要被分流到职校。这样的分流，多少带有着给学生分层的色彩。
张凯丽在初三上学期就有过一次被筛选的经历。当时，班主任老师以她上课总是睡觉，影响班上的学习氛围为由，建议她休学一年。和她一同被劝退的，还有班上一个调皮的男生。
张凯丽小学时成绩还不错，家人为了能让她上好初中，还买了学区房。但是上了初中后，学习变得吃力起来。总是很晚才能写完作业，晚上睡不好，白天上课就容易打瞌睡，因此被老师处罚、同学嘲笑。这些严重打击了她的自尊和学习兴趣，性情也变得孤僻、敏感，后来还得了抑郁症。
教育专家认为，当教育不再只关注那些宏观的数字和升学率，而是关注到每个个体时，就会发现，这些被分流出去的“差生”，成为差生有着各种原因，而学生个体背后也有着自己的梦想和努力向上的心愿。初中时的后进生在高中会不会发生转变，也因人而异。过早地用分数对学生进行划分筛选，肯定不是以人为本的教育。
在家长们的争取下，湖南怀化教育局也做出了一些让步，许诺分数达到457分，有县级以上特长获奖证明的学生，可以作为艺术生保留普高学籍。
但张凯丽还是达不到前述条件，最终只能被清退出去读职校。怀化教学质量相对较高的职校已经招满，母亲赶赴长沙，希望能够给女儿找到一所满意的职校。张凯丽曾想过，如果真要去读职校，她可以接受幼师这个专业。但她更想做艺术生，学美术，她儿时的梦想是成为一名设计师。
天钧丨今日时事新闻–八百多学生“违规”上高中遭清退，557分以下只能上职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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