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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山里的卫生巾禁忌:女孩用尿布替代,父亲骂“流那么多血怎么不去死”

装着满满一车卫生巾的货车,正在群山中穿梭。

“师傅,我们都看不清路,您是怎么开车的?”

“没事的,凭感觉开。”

2020年初冬,11月3日,四川凉山州的大山里,云雾缭绕,路面能见度不足两米,车前的雨刷器不停晃动,车子右侧,即是悬崖。清幽和她的志愿者同伴们,要把车厢里的卫生巾,送往位于山顶的一所乡镇中学。

在那里,有三百多名女中学生,她们都到了需要使用卫生巾的年纪。但是,这些住校的女生,很多人并没有觉察到自己对于卫生巾的需求。

在每个月的经期,她们有各种各样的应对办法,有的是用奶奶给弟弟扯的尿布,有的是用卫生纸,甚至还有用用过的作业本的。也有女孩会去买卫生巾,用得很节省,一片用一整天是常态,“垫在屁股下面就是一块钱啊。”

一片小小的卫生巾,似乎隔绝出了两个世界。“卫生巾贫困”的话题,今年曾冲上热搜,起因是有网友发帖称,发现淘宝上有那种散装卫生巾售卖,平均每片两毛钱,购买者甚众。

这一现象让许多人无法理解:为什么会有人去买这种来路不明、质量低劣的卫生巾,用在女性生理期最容易感染妇科疾病的时候?又有一些人说,这个问题,就好像那个何不食肉糜的问题一样。

现实是,至今还有许多女性,连卫生巾都不使用,因为意识的贫困,也因为经济的贫困。清幽所在的北京UU公益,在2016年发起了关爱贫困地区女童生理健康的公益项目“白色贝壳”,直接触到卫生巾贫困问题。

难以启齿的月经

大多数时候,清幽觉得他们此行到达的这个小县城,跟中国其他很多地方的县城没有什么大的差别。走进超市,卫生巾货柜上摆放的品牌也和其他城市无异:七度空间、ABC、苏菲……当然也会有一些小众的品牌。

走在县城中,也会发现有些特别之处,比如县城里有艾滋病免费检测和领药点,学校里学生们绘制的宣传海报上,经常有禁毒和防艾的内容。

志愿者团队下榻酒店所在的街道,沿街有很多擦鞋的小摊,四块钱一位。摆摊的多数是上了年纪的女性,有的还背着背篓,背篓里有个需要照料的孩子。

UU公益的志愿者这次要去的中学,距离县城还有90多公里的距离。卫生巾来了,志愿者们让学校安排一些女生过来帮忙分装卫生巾。

当女生们得知要去帮忙的事情是分装卫生巾时,有人好像身体突然凝固了,还有女孩低下了头,觉得不好意思。志愿者们几次重复着要求,好一会儿都无人动身。终于,在一名来自云南、操着和她们的方言有些接近的志愿者的耐心沟通下,女孩们行动起来了。但是她们总是背着身子,像是怕被相熟的人认出来的样子。

对于卫生巾、月经这样的话题,感到羞耻,是这些青春期女孩们出奇统一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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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幽和女孩儿在谈心

“你开始来例假了吗?”清幽问。面前的女生低下了头,不作答。“来了还是没来?你点头或者摇头就行。”

清幽碰到过很多对生理期相关话题很羞涩的女孩,她已经掌握了一套能够得到她们真实回答的话术方法,就是不要提开放性问题,而是给出一个个答案,让她们回答是或者不是。

“你会跟家人说吗?”小女孩摇了摇头。“那你会自己想办法是吗?”小女孩点了点头。

关于生理期问题的话语禁忌,不仅存在于贫困地区大山里面的青春期女孩身上。几年前,清幽向他们公益组织的理事会成员提议要做卫生巾相关项目时,也遭到了一些男性成员的反对:助学项目做得好好的为啥要去做卫生巾项目?这个项目让我们怎么去募款啊?

这些不理解,即有对女性月经问题的羞耻和禁忌因素的影响,也有没看见这个社会需求的原因。至今,即使在大城市,这个问题依然很常见。比如,在2020年新冠疫情暴发期间,有公益组织捐赠卫生巾到医院,被男性领导拒收。

最早,UU公益只做助学项目,他们给贫困地区的孩子对接资助人。2015年在云南的一次公益活动,他们给孩子们发放书包,志愿者在台前喊一个女生的名字,但是女孩始终不上前。

清幽走到女孩面前问,“怎么了,你哪里不舒服吗?” “我能不能不要书包,我已经有六个书包了。” 女孩不愿意站起来。

看到女孩裤子下面有一片红,清幽意识到,她来例假了。清幽把女孩领去卫生间。询问后得知,这是她第一次来月经。清幽拿出了卫生巾,教她使用。

女孩是个留守儿童,跟着爷爷奶奶生活,妈妈离家出走了,爸爸常年在外打工。家里没有人告诉过她生理期的相关知识,在学校也没有这方面的课程。对于生理期问题,她所知甚少。

那天晚上,清幽带着志愿者去女孩家中家访。她们家的晚饭,锅中黑乎乎的一团,清幽无法分辨出那一锅乱炖究竟是什么食物。

这样的家庭状况和结构,在志愿者们所接触的贫困地区女孩中很常见。也是因为这次云南之行,清幽决定开始做“白色贝壳”项目,定位于关爱贫困地区女生的生理健康。

大山里的卫生巾禁忌:女孩用尿布替代,父亲骂“流那么多血怎么不去死”
UU公益生理卫生课现场

匮乏的不止是卫生巾

从2015年到2020年,五年的项目实践,清幽看见了太多贫困地区女孩的困境。

有女孩悄悄告诉清幽,在月经期最后几天量比较少的时候,会在一天结束后,把当天用过的卫生巾叠起来收好,第二天继续用。有女孩说,如果来的量比较大,会在卫生巾上再垫上卫生纸,这样可以节约卫生巾。还有女孩直接用卫生纸替代卫生巾,有人用弟弟的尿布,甚至是垫用过的作业本。

在面对生理期的困惑时,大多数女孩都不会告诉家人,而是自己想办法。有一个女孩告诉清幽,最初来月经时,看着自己血流不止,不知如何是好,她想要洗掉血水,就直接趟进了河水里。幸好有一个奶奶路过,问清情况后告诉她,不能这样,需要回家休息。

有的女孩母亲虽然在身边,但也不会跟她们讲生理期的相关知识。她们的母亲、奶奶这些女性长辈,并没有用过卫生巾,而是用卫生纸、布条等应对生理期。

在某地,一位女老师拉着清幽的手告诉她,不仅是女学生没有卫生巾用,她们在当地总是买到劣质卫生巾,老师也不能保证经期的卫生和安全。有一次去一个山区的一所中学送卫生巾,学校建在山上,只有一个小卖部。清幽走进那间小卖部,看到里面卖的都是假冒商标的劣质卫生巾。

五年间,走过全国各地的七十多所学校,见了一万多名女学生,清幽发现一些共性问题。这些女孩普遍性格内向,自卑、羞涩,生理卫生知识匮乏。

最初,发现了女孩们的卫生巾匮乏后,清幽想到的是,每个月捐给孩子们三十元钱,让她们自己去购买卫生巾。但实践一段时间发现,大部分人不会把这笔钱用于买卫生巾。有的会用作周末从学校回家的车费,有的会用于买辅导资料,或者是一支钢笔。

没有钱当然是不去买卫生巾的重要原因。不过在清幽看来,更重要的原因是孩子们没有生理期需要用卫生巾的意识。在女孩们看来,生理期垫卫生纸、布条,甚至是作业本就可以了,钱应该花在更需要的地方。

最早项目志愿者去云南山区的学校送卫生巾,校长让清幽给孩子们讲几句话。没讲几句,孩子们就眼泪汪汪。问答环节,有一个女孩递上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老师我的血有点黑,我是不是要死了,是不是得了绝症?”还有女孩问,“老师我怎么肚子疼,我是不是长瘤子了?”

孩子们的生理知识相当匮乏,她们需要生理知识,也需要关爱。清幽开始找妇产科的医生,以及心理学等方面的专业人士,来给孩子们讲课。慢慢的,项目组自己也研发相关课程。关于妇科病、早恋等内容,也会在课程中涉及。

在学校,生理相关的课程也逐渐开设了,不过在很多地方只是自习课,效果并不好。

在西部一所学校走访时,清幽曾问过女孩学校生理课的情况。有女生说,上生理课时不好意思,“头都要塞到书柜里了”。还有女生给清幽写信,写到自己最初得知清幽要来给大家上生理课的感受,“我最初以为又是一个古板的老太太来给我们上课,我又要浪费一下午的时间了。”

大山里的卫生巾禁忌:女孩用尿布替代,父亲骂“流那么多血怎么不去死”
UU公益生理卫生课现场

学校安排的生理课,有时候让女生们感到羞愧,甚至反感,或者是完全调动不了学生们的兴趣。摆在清幽们面前的一个问题是,怎么让自己的课程吸引学生,让她们真正学到东西。她们想了很多办法,首先是要打破孩子们内心的禁忌,打破那种羞耻感,让她们对生理期的相关词汇脱敏,是课程需要做的第一步。

有一次课堂,女孩们被分成了两队,要比赛回答问题。第一个问题:“大家都看过西游记吧,孙悟空打过许多妖怪,其中有一个叫三打白骨什么呢?”第一队孩子们大声喊:“精!”第二个问题:“这是一道历史题,宋代有一个将军,是一代名将,但是被奸臣秦桧迫害致死,这个将军姓什么?”第二队的孩子们大声喊:“岳!”

你们的答案是什么?清幽指向第二队的孩子,“岳!”你们的答案是什么?清幽又指向第一队的孩子,“精!”“岳”“精”“岳”“精”……孩子们的声音越喊越大,在这一来一回之间,她们突然发现了什么,课堂上响起了一阵笑声,课堂的气氛也被调动起来了。

学会爱与被爱

在课上,清幽还会问女孩们,如果有来生,你们愿意做男孩还是女孩。经常,她们的回答很一致:“男孩。”对于这些女孩来说,月经是一种负担,是不得不承担的负担。对于女性身份的不接纳,也是对于自我的不接纳。这常常是因为她们身处的环境缺乏爱与理解。

有一次在某地做助学项目时,有志愿者找到清幽,告诉她一个小学女生需要“白色贝壳”项目的帮助。女孩五年级,来月经了,她找父亲要三十元钱买卫生巾,父亲对此很反感,竟恶语相向:“你流那么多血怎么不去死?”

这种对于月经污名化的社会环境,常常让女孩们觉得,自己来月经是一件错误的事情。对于自己女性身份的厌恶,不仅来自于月经,也来自于生活中如何被对待。比如,父母和其他长辈更偏爱作为男性的弟弟或哥哥,家里穷的话,上学的机会要让给家中的男孩,她们要照顾弟妹,要外出打工。

后来,给女生们上课,生理卫生的内容只占一小部分,清幽花更多的时间教女生们学会爱,接受爱,以及明白自己是值得被爱的。接纳自己,爱自己,是女孩们更缺失也更重要的一门课。

有一次碰到的一个女孩,父亲在监狱里服刑,母亲离家出走了,她觉得自己活着没意思,她还想把曾经伤害过自己的人都“杀了”。她恨自己的父亲,恨身边很多人。清幽跟她谈了很多,了解了她的境况。她给女孩安排了一个任务——帮UU公益分发资助款,亲自送到受资助同学的家里。

女孩完成了任务,她对清幽说,那是她第一次感受到了被尊重。有一家的爷爷奶奶,一直对她鞠躬,说着感谢的话。后来清幽还找老师给这个女孩补课,变化慢慢出现在这个女孩身上。她对父亲也从恨变成了理解,感受到了身边人对自己的爱和个人的价值。

受助对象观念的改变,对于志愿者们来说是最重要的事情。清幽嘱咐女孩们,给她们分发的是足量的卫生巾,让她们按时更换。对于公益组织来说,她们大多数时候只能给一个学校的孩子提供一年的量的卫生巾,清幽希望能因为他们的到来,让孩子们意识到使用卫生巾的重要性。有助学项目的小女孩曾写信告诉清幽,现在自己会在助学款中拿出一笔钱去购买卫生巾。

大山里的卫生巾禁忌:女孩用尿布替代,父亲骂“流那么多血怎么不去死”
女生听完生理课后写来的感谢信

在凉山一所学校,有一位男校长和女生们一起听完了清幽他们上的生理卫生课,课毕,他流着眼泪说,女孩们太需要这样的课程了,之前他想向女孩们讲述这些知识,却不知从何下手。而这也是清幽们想要看到的影响,很多学校他们只能去一次,而老师们才是会长期待在这里的人,他们意识有了改变,项目的影响才能更加长远。

改变也发生在公益组织团队内部。当时提出要做卫生巾项目时,老孟是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的人,在他看来,卫生巾是小事,而且让一个大男人做这种事情,也很难迈过羞涩、面子的关口。最初跟团队去学校发放卫生巾时,老孟也不愿意动手去分装卫生巾。去逛超市采购时,摆放卫生巾的货架是他心里的禁地,不小心闯入,得立马撤出,他怕别人看见把他当作“变态”。团队里的一些男性,也没有意识到卫生巾对于贫困女性特别是女孩子们意味着什么。

现在,到了一些地区,老孟会主动去超市货架考察当地的卫生巾市场的质量和供应等情况。他甚至也参加了为女生们讲生理健康的课程。

团队内部有一个“关爱期”,当有女性成员进入生理期,她会主动告知团队:“我到关爱期了。”大家会大方谈论生理期相关的内容,不过脱离了团队,这个话题可能又会变成女生间的“秘密”了。

和UU公益的助学项目不同,虽然“白色贝壳”项目已经做了五年,但去找企业做募款时,他们还是屡遭拒绝。对于资助方来说,企业做了助学项目,是可以拿出去好好宣传的善举,而给孩子们捐了卫生巾,就“上不了台面”。

清幽希望更多的人和机构、组织,认识到卫生巾贫困是一个涉及很多层面的问题,需要全社会多方面的重视。“白色贝壳”项目要能做到规模化,服务更多贫困地区的女孩,第一步就是要打破大众对于生理期的羞耻感,以及对月经的污名化,让更多的公共资源能够介入进来。

而政府的相关部门和机构,如果能像发放计生用品一样,给步入生理期的贫困女孩免费发放卫生巾,会起到很好的示范效果,也会大大改变这些女孩的困境。

天钧丨今日时事新闻–大山里的卫生巾禁忌:女孩用尿布替代,父亲骂“流那么多血怎么不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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