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聪逝世:在肖邦的音乐里,找到了无可奈何的乡愁

世上再没有一位华人钢琴家像傅聪一样,一面是永远跳动在《傅雷家书》中的浪漫青年,另一面是肃穆沉静、一票难求的古稀智者。

当地时间12月28日,世界知名华人钢琴家傅聪因感染新冠病毒,于英国伦敦逝世,享年86岁。一天前,傅聪确诊新冠肺炎、已住院两周的消息传出。

1934年3月10日,傅聪出生于上海。1955年,他获得第五届华沙肖邦国际钢琴大赛的第三名与玛祖卡最佳演奏奖,这是东方面孔首次在这项钢琴界最高赛事上获奖。在此后数十年里,傅聪是世界舞台上影响力最大的华人钢琴演奏家、钢琴诗人。德国作家赫尔曼黑塞曾评价,傅聪是肖邦作品真正的诠释者。美国《时代周刊》称他是当世最伟大的钢琴家之一。

傅聪与《傅雷家书》:修艺道路,处处有傅雷的身影

傅聪为一代代中国人所称道,更多是因为他的家庭中国近现代杰出的法文翻译家、作家傅雷的长子。一部列入中小学必读的《傅雷家书》,收集了1954年傅聪赴波兰进修古典音乐,直到1966年傅雷夫妇自尽之间,傅雷手书的近200封书信。家书的内容遍及音乐、哲学、美术、政治、文学等题材,曾影响了一大批80年代的读者,仅1981-1987年间就经过21次印刷,印数超过百万册。《傅雷家书》,不仅被视作家庭教育的范本,也是两代中国知识分子的命运写照。

傅聪逝世:在肖邦的音乐里,找到了无可奈何的乡愁

《傅雷家书》

傅雷、朱梅馥、傅聪 著,傅敏 编

译林出版社2016年5月版

世上再没有一位华人钢琴家像傅聪一样,一面是永远跳动在《傅雷家书》中的浪漫青年,另一面是肃穆沉静、一票难求的古稀智者。他曾一度远离祖国数十年,国际活动极具象征意义,而他的音乐和名字最终漂洋过海,进入寻常百姓家。

傅聪的修艺道路,处处有父亲傅雷的身影。为了有更多时间学琴,傅聪只上了几年小学便退学了。傅雷不仅为他四处联系音乐教师,严格督促练琴,还亲自为他编写国文课本,打好文史基础,又专门聘请了英文、数学等方面的家庭教师。

在《傅雷家书》里,傅雷告知了自己的期望:哪个人教育一个年轻的艺术学生,除了艺术以外,再加上这么多的道德的?我完全信任你,我多少年来播的种子,必有一日在你身上开花结果我指的是一个德艺俱备、人格卓越的艺术家!

傅雷对傅聪寄予了很高的期许,甚至直接提出,做艺术家一定要做第一流的,做第二流、第三流则宁可寻求它路。但傅雷也不忘教诲先做人,再做艺术家,再做音乐家,再做钢琴家。他和傅聪探讨贝多芬、肖邦等人的音乐,更讨论他们作品背后的精神。在傅聪心里,父亲是一个文艺复兴式的人物,时刻提醒自己独立思考与怀疑精神的价值,像约翰克利斯朵夫那样追问人的生存意义。

大师傅的勤能补拙:音乐天赋外的先天不足

傅聪三四岁时,就爱听父母那台百代牌唱机放送的音乐。无论来自哪一时期的流派,他都能安安静静地接受。6岁时,傅雷的好友、数学家雷垣想试试他的音乐天分,于是弹钢琴让他听辨音名,没想到傅聪都能说对。傅雷也存下了让孩子学琴的念头。

7岁半时,傅聪正式开始学习钢琴,后拜入李斯特的再传弟子梅百器的门下。三年后,梅百器去世,受困于时局动荡,傅聪断断续续地自学,其间随苏联钢琴家博隆斯丹夫人学琴一年。直到1953年,傅聪与上海交响乐队合作,演绎贝多芬《第五钢琴协奏曲》,引起上海音乐界的轰动,借此机会开始参加国际大赛。

傅聪逝世:在肖邦的音乐里,找到了无可奈何的乡愁

傅聪,2007年在成都。图片:视觉中国

据傅聪晚年回忆,自己直到17岁时才算真正开始学琴,已是前无古人的年龄,由于自认为学琴太晚,根底不佳,傅聪常年保持每天练琴近十小时的习惯,只为勤能补拙。

在不少业内人士甚至傅聪自己看来,他本身的手指条件并不突出。年纪渐长后,傅聪还患上了腱鞘炎,弹琴时只要稍一用力,腱鞘就容易裂开,必须常年敷药,并佩戴手套弹琴。但傅聪对作品理解力之精深,世上罕有其匹。

2009年,在评价风头正盛的后辈钢琴家时,傅聪感慨自己童年坎坷,错过了学习音乐的最好生理期,天生技巧远不如这一辈人。既然有这么好的音乐学习条件,就不应该如此夸张,弹琴最紧要的是言之有物,演奏者是不应该高于音乐的。

傅聪去世后,乐评人张可驹悼念称,你在我们这里被称为大师傅,而在你之后,华人音乐家里谁还能众口一词地堪当一个大字呢?此外,他还认为,傅聪的技巧完全超越了硬技巧的局限,真正进入音乐表现的境地,他在展现更高一层的技巧上,取得了太多人无法梦想的成就。

流亡的爱国者:在肖邦的音乐里,找到了无可奈何的乡愁

纵观傅聪一生的演奏作品,不务求风格多变,而专攻巴洛克时期到浪漫主义中前期,包括肖邦、海顿、德彪西、莫扎特、斯卡拉蒂等几位作曲家。其中,尤以诠释肖邦作品成就最大。傅聪把肖邦看做音乐史上最伟大的人物之一,而他们的人生经历多少有相似之处。

肖邦年轻时,因为祖国波兰遭到入侵,被迫流亡法国,终其一生未能回国。1958年12月,傅聪提前完成了波兰的学业,在收到友人对艺术生涯可能中断的警告后,决定乘机飞往伦敦。这在当时被视为叛国。当他再一次踏上中国土地,已是21年后。

傅聪逝世:在肖邦的音乐里,找到了无可奈何的乡愁

弗里德里克肖邦

1980年,傅聪回忆,自己的出走是迫不得已。以1957年他与父亲的处境来看,他预想将有可能面临父子相残的局面。而他在肖邦的音乐里,找到了对故土无可奈何的乡愁。1959年,他向外国记者申明三原则:不入英国籍,不去台湾,不说和不做不利于祖国的事。在收到父母一同自尽的消息后,他只是在独奏音乐会上对观众说:今天晚上我演奏的曲目,都是我的父母生前喜欢的。

在上世纪中国与世界隔绝的时间里,傅聪几乎是古典音乐界唯一的中国声音。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傅聪与梅纽因、丹尼尔巴伦博伊等国际演奏家合作,在全球举行了约2400场独奏音乐会,录制了近50张唱片,担任国际音乐大赛的评委。

更独特的,是傅聪涵泳于人生经历和家学渊源的艺术气质,这在华人钢琴家中,或许再难有后来者。他可以将莫扎特与曹雪芹进行作比,凭宋词来领悟肖邦,以中国文化入西方音乐,别有洞天。许多技术精湛的演奏者是没有自己的语言的,而无论是《傅雷家书》还是肖邦组曲,都早已证明了傅聪的位置。

 

附录:

二月二十九日夜

昨天整理你的信,又有些感想。

关于莫扎特的话,例如说他天真、可爱、清新等等,似乎很多人懂得;但弹起来还是没有那天真、可爱、清新的味儿。这道理,我觉得是理性认识与感情深入的分别。感性认识固然是初步印象,是大概的认识;理性认识是深入一步,了解到本质。但是艺术的领会,还不能以此为限。必须再深入进去,把理性所认识的,用心灵去体会,才能使原作者的悲欢喜怒化为你自己的悲欢喜怒,使原作者每一根神经的震颤都在你的神经上引起反响。否则即使道理说了一大堆,仍然是隔了一
层。一般艺术家的偏于intellectual[理智],偏于cold[冷静],就因为他们停留在理性认识的阶段上。

比如你自己,过去你未尝不知道莫扎特的特色,但你对他并没发生真正的共鸣;感之不深,自然爱之不切了;爱之不切,弹出来当然也不够味儿;而越是不够味儿,越是引不起你兴趣。如此循环下去,你对一个作家当然无从深入。

这一回可不然,你的确和莫扎特起了共鸣,你的脉搏跟他的脉搏一致了,你的心跳和他的同一节奏了;你活在他的身上,他也活在你身上;你自己与他的共同点被你找出来了,抓住了,所以你才会这样欣赏
他,理解他。

由此得到一个结论:艺术不但不能限于感性认识,还不能限于理性
认识,必需要进行第三步的感情深入。换言之,艺术家最需要的,除了理智以外,还有一个爱字!所谓赤子之心,不但指纯洁无邪,指清新,而且还指爱!法文里有句话叫做伟大的心,意思就是爱。
这伟大的心几个字,真有意义。而且这个爱绝不是庸俗的,婆婆妈妈的感情,而是热烈的、真诚的、洁白的、高尚的、如火如荼的、忘我的爱。
从这个理论出发,许多人弹不好东西的原因都可以明白了。光有理性而没有感情,固然不能表达音乐;有了一般的感情而不是那种火热的同时又是高尚、精练的感情,还是要流于庸俗;所谓sentimental[滥
情,伤感],我觉得就是指的这种庸俗的感情。

傅聪逝世:在肖邦的音乐里,找到了无可奈何的乡愁

1929年的傅雷

一切伟大的艺术家(不论是作曲家,是文学家,是画家)必然兼有独特的个性与普遍的人间性。我们只要能发掘自己心中的人间性,
就找到了与艺术家沟通的桥梁。再若能细心揣摩,把他独特的个性也体
味出来,那就能把一件艺术品整个儿了解了。当然不可能和原作者的理解与感受完全一样,了解的多少、深浅、广狭,还是大有出入;而我们自己的个性也在中间发生不小的作用。

大多数从事艺术的人,缺少真诚。因为不够真诚,一切都在嘴里随
便说说,当做唬人的幌子,装自己的门面,实际只是拾人牙慧,并非真有所感。所以他们对作家决不能深入体会,先是对自己就没有深入分析过。这个意思,克利斯朵夫(在第二册内)也好像说过的。

真诚是第一把艺术的钥匙。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真诚的不懂,比不真诚的懂,还叫人好受些。最可厌的莫如自以为是,自作解人。有了真诚,才会有虚心,有了虚心,才肯丢开自己去了解别人,
也才能放下虚伪的自尊心去了解自己。建筑在了解自己了解别人上面的爱,才不是盲目的爱。

而真诚是需要长时期从小培养的。社会上,家庭里,太多的教训使我们不敢真诚,真诚是需要很大的勇气作后盾的。所以做艺术家先要学做人。艺术家一定要比别人更真诚,更敏感,更虚心,更勇敢,更坚
忍,总而言之,要比任何人都less imperfect[较少不完美之处]!

好像世界上公认有个现象:一个音乐家(指演奏家)大多只能限于演奏某几个作曲家的作品。其实这种人只能称为演奏家而不是艺术家。
因为他们的胸襟不够宽广,容受不了广大的艺术天地,接受不了变化无穷的形与色。假如一个人永远能开垦自己心中的园地,了解任何艺术品都不应该有问题的。

有件小事要和你谈谈。你写信封为什么老是这么不neat[干净]?
日常琐事要做得neat,等于弹琴要讲究干净是一样的。我始终认为做人的作风应当是一致的,否则就是不调和;而从事艺术的人应当最恨不调和。我这回附上一小方纸,还比你用的信封小一些,照样能写得很宽绰。你能不能注意一下呢?以此类推,一切小事养成这种neat的习惯,
对你的艺术无形中也有好处。因为无论如何细小不足道的事,都反映出一个人的意识与性情。修改小习惯,就等于修改自己的意识与性情。所谓学习,不一定限于书本或是某种技术;否则随时随地都该学习这句话,又怎么讲呢?我想你每次接到我的信,连寄书谱的大包,总该有个印象,觉得我的字都写得整整齐齐、清楚明白吧!

傅雷

(摘自《傅雷家书》,傅雷、朱梅馥、傅聪 著,傅敏 编,译林出版社2016年5月版)

天钧丨今日时事新闻–傅聪逝世:在肖邦的音乐里,找到了无可奈何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