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神奇动物”,是唯一会说人话的兽类(组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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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 朱琺


唯一会说人话的兽类

如今称之为猩猩的那些动物,在大型动物园都可隔栏相看、凝神对望,也可随处找到图片的,乃是灵长目巨猿科的三四种,主要分布在非洲,仅红毛猩猩一种原产于世界第三大岛婆罗洲(又称加里曼丹),以及第六大岛苏门答腊。与历史悠久的汉文书籍传统相比,“猩猩”两个字用来指称红毛猩猩和黑猩猩、大猩猩、猩猩这几种动物的时间实在太短暂。

起于近代东西方文明的交汇,那时候的博物学家和译家常以古典时代即有的词汇来容受新知,譬如用传说中的食铁之兽——貘,来指称奇蹄目那种生活在南美洲与东南亚的丑陋动物,它耳朵像马、体型像猪,而鼻子有一点点像大象,但又不完全相似,所以有人称之为三不像。旧的传统就这样因为附会而断裂。狌狌也是古典时期遗留下来的诸多还在使用、却早已偷梁换柱的概念之一。我没有统计过这些概念的数目,也许是绝大多数,甚至是全部。

在我们的祖先那些不曾见过红毛猩猩的眼睛里,狌狌是一种出产于交趾(如今的越南北部,汉唐曾隶属于中国,初称交趾,唐时起又称安南,宋初才自立成国。清时才有越南这一名称)的动物。后汉杨孚《交州异物志》、东晋郭璞《山海经注》和常璩《南中记》、唐代张鷟《朝野佥载》和李冗《独异志》等书甚至更加具体地指证,乃是交趾封谿县的特产。而不曾抵达过南方的北朝郦道元稍持不同意见,他在《水经注》中认为其产地在交趾的平道县。这些县的名字后来都不见了,因而抽象而不关宏旨。大致上,这几本书反复提到了两个故事,其中一个说,汉代有一个叫黄霸的人在交趾任县令时,有人背了一个蠕动的口袋来,云是送他土特产。黄霸问,里面是什么东西啊?那个行贿者还来不及开口,就闻得那个封闭的口袋里发出一声幽幽长叹,说:只有一斗酒和我罢了。打开口袋,长官看到,里面居然是一头浑身散发着酒味的狌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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狌狌。

有关狌狌会说人话的记载一直可以追溯到《礼记》,因其是儒家经典,而为后世文献引用不绝。书中把鹦鹉与狌狌并列后指出:虽然这两种动物会说人话,但我们还是得公事公办,决不能把它们算作人类。这种不屑以听觉、以语言来划分族群,而诉诸视觉乃至进行道德考察的观念,合乎儒家对社会内部进行分层的一贯做法。

曾有人认为,除了录音机等人造物,这个世界上只有个别鸟类能够模仿人的语言,包括鹦哥(鹦鹉的别名)、八哥、鹩哥、“行不得也哥哥”(鹧鸪的叫声)等。而另有人举证出兽类中的唯一例外,认为能不经修炼、不得长生、不获奇遇、不傍仙人,不属祥瑞异种而口吐人言的,大概只有狌狌一种而已。狌狌的语言能力,也许存在着一个进化过程可供考据癖们探挖捕捉。《交州异物志》一书旨在开创一种记怪异、录博物的风气,作者杨孚描述了封谿县的狌狌初生时候幼小的状况和它们简单的哇哇发声状,说它们只会在夜间加入到夜啼郎的独唱中去,营造一种百犬吠声、百儿哭夜、百鸡报晓的氛围,反复释放善意来提醒人们:黑暗是复数的。

这种“神奇动物”,是唯一会说人话的兽类(组图)

狌狌。来自清朝成或因绘《山海经绘图广注·南山经》,马昌仪《古本山海经图说》修订本第五页。

也许,那只不过是因为当时大狌狌都被抓走了;也许,是作者只偶尔遇到了被吓哭了的小狌狌;也许,这是遵循不同书籍所形成的不同支流的所谓歧说:因为,在《尔雅》这本世界上最早的词典中就提到过,狌狌从小就喜欢做两件事:蹲在树上,以及啼哭。

北魏时的博物学家郭义恭(旧说是晋朝人)在佚书《广志》中曾提出质疑,说,这种啼哭并不能算作人言。我不知道《广志》的失传是不是与这样的翻案意见有关,还有,作为北方人,他怎么敢自信地说他了解这种南方特有方物的习性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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狌狌。来自清朝汪绂释《山海经存·海内南经》,马昌仪《古本山海经图说》修订本第五页。


暧昧情色的幢幢叠影

早在《山海经》里,就说到了:“狌狌知人名”。高诱注《淮南子》也提到狌狌“知人姓字”,来印证《淮南子》所说“狌狌知徃而不知来”一句,指的是:狌狌通过熟谙人类的姓名而掌握了全部历史,但是它们天生不会预测而且不能干预未来。狌狌的悲惨命运徃徃(即“往往”的异体字,为了靠近狌狌的字形,本文都用此字)因此而发生,我会在下文提到。

明末岭南人邝露可能是极少数真正见过狌狌的博物学者。在《赤雅》一书中,邝露提到他在一个叫绿鸦山的地方与狌狌交际的徃事,那或许是离交趾不远的广西境内,据他观察,狌狌“通八方语言,学虫鸟语无不曲肖,声如二八女子,啼最清越。”如果我们信任邝露,就像邝露信任狌狌们那样,那么,狌狌几乎可以称之为语言的守望者,它们把包括昆虫与鸟类那些常常在天空中切切相谈的声音在内,所有语言与全部句子都了然于胸了;同时——我觉得,至少在这里,我还是一个值得信任的转述者——狌狌们将十六七岁少女的声调作为是最美好的语音加以摹拟,至少在邝露面前现身的那一群,它们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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狌狌。来自清朝汪绂释《山海经存·南山经》,马昌仪《古本山海经图说》修订本第五页。

狌狌们开口说的是悦耳的女音,这不止《赤雅》一本书这么提到过。但在同时,这些文献也经常会说到,它们的身体还是与猿类没有区别,与曼妙的少女形成反差。我并不觉得这是亲力亲为的感受结果,即使亲历,那些作者身处在视觉与听觉的不协调现场,情欲闭目则起,睁眼则消,所以一定是尴尬的结果和失望的产物,类似于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而另一方面,换取狌狌的视角与立场,它们不满足于只停留在语言的层面上与少女看齐;在上古时代,它们至少就有部分个体,已然进化出人的面庞。

联系它的女声,狌狌的形象也许比原有的想象更加迷人。“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因此,有没有人对这两句唐诗提出新解呢,里面所说,其实是狌狌?人面被人先下手为强也?武则天时代的作者张鷟在《朝野佥载》中就直截说:“安南武平县封谿中有狌狌焉,如美人,解人语,知徃事。”张鷟是那一代最值得信任的美人学专家,他写过一部叫《游仙窟》的色情小说,因为尺度太大而在中国大陆失传已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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狌狌。来自明朝蒋应镐绘《山海经图绘全像·海内南经》,马昌仪《古本山海经图说》修订本第六页。

为什么要捕捉狌狌?《山海经》说吃了狌狌之后,人会善于行走;《南中记》提到它的血猩红色,可以直接抹在布匹上作为染料。这两种说法后来都被证否了,是相似律的巫术思维在信口肆谈。而《荀子》貌似说得很血腥:罕有的君子虽然知道狌狌的美丽笑容,以及它们光滑的足;但是他们还是要喝狌狌羹,还要把它们肢解了吃肉!这样的表达很容易就被人看出来,正笼罩着暧昧的幢幢叠影。而更多材料都说要吃狌唇,把狌狌的唇列入为山珍海味的最短清单名录中,那是狌红而性感的美味嘴唇呵,依然还是情色的廋辞。

所以,那些想要抓捕狌狌的人,多半乃是酒色之徒。所以,他们徃徃说,狌狌贪酒,还喜欢穿漂亮的红鞋子——这与现在的美人们都保持着高度一致呢——所以,可以利用这两点来抓捕。在荒野中坦然放上美酒,陷阱不用加任何掩饰,酒坛子旁边放一些时尚的绣花鞋但是鞋带都偷偷地系在一起。狌狌们寻味而来,见到酒和鞋子,就会痛骂猎人们的无耻与贪婪,甚至骂到他们的祖宗八代,口才无碍,那是因为再隐秘混乱的谱系对狌狌而言都不是秘密,它们知道所有人的名字和关系。狌狌是多么有智慧啊!可是同时,我也提到过,它们没有节制自己与干预未来的能力——这是因为它们更加热爱美酒。

因此,结果总是这样的:它们互相说服,包括自我欺骗,要浅尝辄止,却忍不住酩酊狂饮,喝得半醉,还徃自己的美足上套绣花鞋……然后,埋伏已久的猎人们就冲出来啦,狌狌们行动不便,步履蹒跚,束足就擒。汉代时候黄霸得到的那只口袋里的狌狌,就这样被人捉到;但聪明的黄县令怜悯于狌狌的那句话,起了惺惺相惜之心,把它放归于山水之间。

作者:朱琺 编辑:徐伟

校对:赵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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